1.惊爆
八月的阳光穿透玻璃窗仍旧刺眼,戎策半躺在侦缉处休息室的沙发上,用报纸遮住脑袋补觉。李承趴在另一张沙发上,睡得不省人事,还有几个小兄弟,横七竖八占了整个休息室的桌椅。战文翰带着副官前来,顺手制止了想把人叫起来的副官董锋,“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奔波,人也是有体能极限的。”“组座,已经四个小时了。”董锋看了下手表,提醒道。
戎策和他的老师一样睡得浅,一点响动就能被吵醒,此时他正透过报纸的边缘观察着两人。战文翰是他半年的同窗,行事作风他都清楚,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,刚认识时戎策很难想象这个瘦小的书生竟然可以这样执着,甚至执着到可怕。至于董锋,来这半个月没什么存在感,比起副官更像是勤务兵,分发分发文件,打扫打扫卫生,组织组织开会。
过了半个小时,董锋折回,将行动组的外勤组员一一叫醒,还给每人递了两个凉透的白菜包子,多给戎策一杯牛奶,“戎组,有新情况,麻烦兄弟们。”“说。”“有巡警在浦东发现了一个废弃工厂,里面存放了大量的化学试剂,还有人驻守。”
“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戎策喝完了牛奶,董锋自然地接过空杯子,递过去文件夹,“我们一直在跟进日军生化实验的消息,这些化学试剂和北方发现的毒气成分差不多。”
戎策懒得跟他解释化学成分差一点就天差地别,但是既然姓战的揽了活,他也不能不做。他甚至怀疑,是战文翰故意让他天南海北地跑。“成,这就去,保证抓活的回来,让战组长好好审审。”
这次行动除了侦缉处,警察局和政府的检疫部门也派了人来,不过还是要戎策带着人打头阵。戎策爬上了附近最高的房顶,拿着望远镜去观察仓库敌情,先前发现仓库的巡警跟在他身边,绘声绘色描述自己的英勇经历,“有人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说发现异常,我就来看看。你猜怎么着,我就看他们鬼鬼祟祟,果真是有问题的。我不认识那些东西,但我会画画!我就把那些洋文都记下来了,一个字不差。”
“挺厉害。”戎策敷衍地夸了几句,努力辨别暴露在仓库外的木箱上所写的文字。有几箱是日语,有几箱是英文,戎策能认得后者。待他爬下去,警察局负责的副局长赶过来询问情况,他简略汇报,“有些是易燃易爆的,堆砌杂乱,真要开枪的话必须註意,任何一箱都不能打。”
警察局长立刻吩咐下去,戎策拉住他袖子,继续说,“我怀疑,这不是毒气或者生化武器。你看,这里的原料有苯,硝酸一类,更像是炸药。”“炸药?”“tnt,又叫三硝基甲苯,硝化甲苯即可获得,合成条件和环境不用很覆杂。”
李承眼看着事态严峻,低声询问,“需不需要叫增援?”“不必了,不能让战文翰看不起,”戎策扯了扯军装领口的风纪扣,“再说,tnt虽然威力巨大,但是没有雷管炸不了。这样,我带人潜过去,尽量不开枪,听见枪声你带着警察过来支援,记住,抓活的。”
李承举着手枪等在距离仓库五十米远的树后面,突然听见一声枪响,急忙跑出去,迎面遇上一个逃窜的日本人,留着仁丹胡满嘴鸟语。戎策跟着追了出来,骂骂咧咧,李承来不及细想,直接开枪打中了日本人的膝盖,那人扑倒在地,说了句听着耳熟的日语,似乎是天皇万岁,接着高举起右手。
“趴下!”戎策大喊了一句,李承来不及细想急忙卧倒在地,随即便听见一声轰鸣,抬头已不见火光,只看见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人体躯干和炸弹的碎片。戎策带着满脸的泥土和硝烟跑过来,将李承从地上拉起,“没事,你做的挺好。”
李承精神恍惚了片刻,他先是诧异组长,不,副组长竟然没有一脚踹过来,接着看见了满地的鲜血和器官,一阵恶心从胃里涌上,踉跄着跑到树旁扶着树干狂呕不止。
戎策也想骂他,打完膝盖不打手腕,也不怕人家武士精神拔刀自尽。不过他知道,这是李承第一次见到碎尸,这血腥场面他八成承受不住,不必雪上加霜。
幸好抓住六七个活人,其中只有两个日本人,其余的都是被抓来或者骗来的中国苦力。戎策把中国人交给警察处理,日本人由李承带队押送回了侦缉处,而他自己留在现场清理残局。战文翰像是来视察的上级,李承刚走他就到了,戎策阴阳怪气地欢迎他,“组座来晚了,没赶上精彩的战局,那叫一个酣畅淋漓。”
“你带队,我放心。”战文翰用手帕捂着鼻子绕过满地的尸体,指了指仓库门口放着的箱子,“怎么还有葡萄糖?”戎策不认识日文字,打开箱子割开一袋子才发现真的是葡萄糖粉,有些诧异望向战文翰,后者解释道,“我是医学生,家父留学过日本,也教过我日语。”
戎策挥手招来一个组员继续收拾尸体,跑进仓库去挨个箱子检查,工业盐,胨,凝胶,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化学试剂。战文翰也看不出什么,无可奈何耸耸肩,“我是弃医从军,记不清。也许,他们是想做羊羹吃。”
“哪有羊肉?”戎策嘟囔一句,战文翰懒得与他解释,转身去找警察局副局长了解情况。戎策蹲在地上想了半天,总觉得这些材料在哪里见过,思索无解,最后抄了一份清单,准备晚上去推拿的时候给张裕来看看。
2.顺藤
“马康基氏琼脂,巯基乙酸肉汤……这两个你看看,想起来了吗?”张裕来一副嘲讽的神情,毒舌不改,“说真的,你说自己是医学院毕业,是不是吹牛?”“我要是不说我是学医的,你肯和我搭话?”戎策把清单夺回来,“当时若不是以为你是嫌疑人,我也不会和你结交。后悔,后悔。”
张裕来推了他后背一把,结束了最后一次诊疗,起身摘了手套,“你身上一股铁銹的味道,今天去打铁了?”“别提了,一段肠子直接砸我身上了,”戎策嘆了口气,故弄玄虚,“我当年也想学医,但是家国不平,如何安心做研究。不过,我至少记得,这些是培养细菌和检验细菌特性的试剂。”
“所以你放弃了救人,选择了杀人,”张裕来擦了擦手,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,“你说你做研究,我猜你学的不是临床。现下流行的,大约是基因遗传学、细菌病毒学、生态环境学……”“咬文嚼字,”戎策出言打断,他知道自己说多了,而张裕来聪明得很,只能真真假假糊弄过去,“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,我可是特务。”
“原来你是兽医。”
戎策一边打电话一边翻着书本,战文翰在另一头安安静静听他念叨绕口的化学名词,最后总结道,“你的意思,tnt只是烟雾弹,或者副产品,他们真正想做的依然是细菌实验?”“或许我判断错了。”戎策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,抬头看了眼在餐桌边摆放盘子的杨幼清,后者註意到他的目光,露出个浅浅的微笑。
戎策被瞬间迷住了,没听进去战文翰说了什么,几乎失神地盯着杨幼清。杨幼清被盯地发毛,本想表扬他知道全面思考了,现下干脆板着脸厉声提醒他挂电话,“过来,吃饭。”“啊……哦,老师。”戎策急忙挂了电话跑过去,桌上摆着外面买回来的烧腊,还有半只鸭子。
“你都五天没回家了,我跟战文翰说了声,让你休息半天。”杨幼清把盛米饭的碗递过去,戎策接过来,真有些睡眠不足似的迷迷糊糊,“老师,您亲自去买菜了?”“文秘书送的,我记得你祖籍是广东,应该喜欢吃腊味。”
戎策挠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也没做什么事情,您就对我这么好,总感觉有鬼——不是不是,有愧。”“我不在乎你有什么丰功伟绩,能乖乖听话就好。”
第二天中午,戎策刚刚出现在办公室,战文翰就下了命令,要他撤出这次任务。戎策暴脾气上来,把文件拍在桌子上,提高了声音问道,“为什么?怕我跟你争功劳?”“不,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。”战文翰说话波澜不惊,仍旧是文文弱弱的样子,戎策抬抬下巴看他,“你跟我实话实说就行。”
“你的履历,”战文翰推了推眼镜,抬起头,“你高中毕业后就投考了警校,并没有任何高等化学方面的学习,如何看出来硝化反应?又如何知道这些罕见的化学试剂易燃易爆?”戎策心里一惊,依然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情绪,不漏丝毫破绽,“我加入力行社之前,当过两个月的工兵。这也可以成为你怀疑我的原因?我可以告诉你,我的出身不如你,不代表我的能力比你差!”
战文翰把眼镜摘下来擦拭一番,随后重新戴上,“我也是出于内部安全考虑。更何况,新的任务也很重要,需要像你这样能力强的人来做。”戎策听得出来他是在刻意奉承,毕竟姓战的夸人从来不出自真心。但对方官大半级,戎策也只能忍着,“行,什么任务?”
“我要你去保护叶南坤参谋长的夫人。”战文翰递过去一份新的文件,戎策坐下来打开看,首当其冲就是那天他递给杨幼清的照片。得,被亲师父卖了。“你熟悉熟悉叶参谋长的情况,尽量背熟。我们怀疑有日本间谍潜入上海,企图谋害党国要员和亲眷,而照片上这两个男子,找人认过了,是参谋部李参谋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,但目前的身份是日本一家报社的驻上海记者。”
戎策挠挠头,把文件合上,“成吧,只要他们有动作,我就给他抓个现行。”“註意外交条例,一定要有十足的证据,现在日本人紧盯着就盼我们失误。处座让我警告你,不可轻举妄动。”“告诉他,我稳着呢。”戎策抓起椅背上的皮革夹克往肩膀上一披,胳膊夹着文件夹大摇大摆走出去。
3.叶家
戎策去叶府吃了一个闭门羹,之前帮他把张裕来扛回家的下人告诉他,叶将军去南京开会了,带着管家、夫人和小少爷,明天傍晚才能回来。“那其他人呢?”“大少爷在军营,您要是想找他得去城南。”
“成吧,我明儿个再来。”戎策递过去一张名片,“您就跟参谋长说,我是司令部派来保护夫人的。”对方接过来名片看了看,放进口袋里,也不知听进去没有。戎策揣着兜往家走,反正战文翰不让他跟生化武器的案子,他也乐得清闲,干脆转道去了趟兰心大剧院。
等他从剧院出来已经是傍晚,回了趟家没见着杨幼清的影子,估摸着处座今晚又得加班。不知怎的,戎策心里生出几分黯然,默默煮了挂面,打了两个荷包蛋,蛋白刚刚成型就搅碎了煮成黏黏糊糊的汤面,临出锅下两根小白菜。
给杨幼清做的那碗干成一团他都没回来,戎策有些不放心,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侦缉处看一眼。没等他开车到华界他便看见了杨幼清,穿着休闲的西装坐在一家英国人开的咖啡馆里,大晚上喝咖啡。杨幼清对面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,国字脸,大背头,留着一字胡,穿一身黑色的中山装。戎策觉得在哪见过他,但是看杨幼清没什么危险便将车停在一边,默默等候。
杨幼清迟迟没有结束聊天,戎策等疲了下车去买了两斤栗子,拿回来一边等一边吃,栗子壳扔了一地。没等他收拾好杨幼清便出现在车窗外,满脸严肃敲了敲车玻璃。戎策鼓着腮帮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角,下车立正站好。杨幼清耐心等他把干涩的栗子咽下去,顺手帮他抹掉嘴边的碎末,“成何体统。”
“您吃晚饭了没?”戎策乖巧地低下头,帮他打开后座的门,“老师,刚才那人是谁啊?”“上级,”杨幼清言简意赅回答,更像是刻意隐瞒,“下午四点吃的午饭,现在确实是饿了。你去找个吃饭的地方,人少一点,不要去舞厅。”
戎策哦了一声坐进驾驶座,似乎是愿望落空,杨幼清探身敲下他后脑勺,“註意生活作风。”“跳舞是很健康的娱乐活动,挺多少爷小姐都喜欢跳舞,可以广交好友,愉悦身心。”戎策拐进一个小巷子,抄近路驶向常去的四川菜馆,杨幼清翘着腿闭目养神,看起来心情不错,接了他的话茬,“喜欢跳舞那就等月末的慈善晚会。听说叶家也要去,你要註意保护好叶夫人的安全。”
“保护目标的时候怎么能跳舞!再说慈善晚会上,能有漂亮姑娘吗,有也不陪我啊……”戎策说完下意识挺直身子,像是怕杨幼清打他。杨幼清倒是懒得动弹,只是瞇着眼睛瞥他,“公共场合最容易下手,你要提前计划计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