阁内再次陷入死寂,那份战报上的数字,仿佛带着千钧重量,压得在座的重臣们几乎喘不过气。
歼敌十万,自损不过万余?还生擒奴酋父子,犁庭扫穴?这战果辉煌得不似真实,即便是在太祖、成祖最鼎盛的年代,也堪称不世之功。
首辅方从哲捧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,心中却已翻江倒海。他历经万历、泰昌、天启三朝,见惯了风浪,此刻在这泼天大功面前,只觉福祸相依,波涛之下暗流汹涌。
陛下武功之盛,已直追开国先祖,这固然是社稷之幸,但一位手握如此不世军功、年方十六的帝王,其心志与手段,将把大明带向何方?他这位首辅,未来又该如何自处与辅佐?
毕自严率先从震撼中反应过来,这位素来精打细算的户部尚书,此刻声音竟有些哽咽:“自万历末年至今,辽东这个无底洞,吞了多少粮饷,葬送了多少儿郎?如今……如今总算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,只是重重松了口气,那紧锁多年的眉头,似乎也随着这口气稍稍舒展了一些。
吏部尚书王在晋轻轻捻着胡须,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长叹,语气中充满了感慨,“万历四十七以来,边事颓靡,烽烟屡惊。百姓见建奴铁骑屡犯疆土,掠我子民,早已人心惶惶;朝堂之上,亦不乏野心之辈,或暗通款曲,或伺机而动,觊觎非分之想。
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在场同僚,继续道,“今陛下以雷霆之势,一战而定辽东,此功不仅极大提振我军威士气,更能安定亿兆民心,震慑内外宵小!
此战之后,漠北蒙古诸部、西南土司,乃至朝野内外所有心怀异志之徒,都需重新掂量,何谓天威浩荡!”
说罢,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在场诸公,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,此战之后,朝中各方势力恐怕要面临一轮新的洗牌,帝党崛起势不可挡了。
刑部尚书黄克瓒、左都御史顾昭等人也纷纷附和,脸上洋溢着多年未见的畅快笑容。
整个文渊阁内,一扫往日因国事艰难而积压的沉闷之气,变得热烈起来。
兴奋稍缓,方从哲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,轻咳一声,将议题引向后续事宜:
“眼下当务之急,是妥善安排后续事宜。陛下立此不世之功,凯旋仪式与献俘大礼断不可轻慢。”
“礼部须即刻着手,拟定章程,务必要隆重盛大,彰显天朝威严,以安天下臣民之心。”
“下官遵命!”礼部左侍郎顾秉谦立即躬身领命,神色肃然。
巡检总署提督顾俊彦亦上前拱手,声音洪亮:“元辅所言极是。下官回去便周密部署,加派精锐,确保凯旋期间京师各街巷衢道秩序井然,断无差池!”
顾昭亦颔首补充:“献俘太庙,典礼攸关,仪注务必尽善尽美。礼部当与翰林院、太常寺仔细商议,考据古礼,契合今宜。”
一时间,阁内议论的重点都集中在如何将这场大胜的政治效益最大化,气氛热烈却不失章法。
然而,一个沉稳中带着疑虑的声音,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,如同在沸腾的汤锅中投入一块寒冰。
“元辅,诸公,”刑部尚书黄克瓒清了清嗓子,他面容清癯,目光扫过众人,最终落在方从哲身上。“元辅,诸公,”
他缓缓开口,语气审慎,“陛下建此奇功,臣等与有荣焉。然,捷报之中,陛下决意成立‘远东都督府’,并全面恢复前朝奴儿干都司之治,此事……关乎国本,耗费必巨,臣窃以为,不可不深思熟虑。”
他环视众人,见注意力已被吸引,便继续阐述其忧:“诸公皆博古通今,想必深知,当年朝廷为何不得不从奴儿干都司逐步收缩,乃至最终放弃直接管辖?”
“非不为也,实不能也。彼地乃苦寒绝域,千里冰封,沃野难寻,难以屯垦自给。驻军所需之一应粮秣、军械、饷银,乃至日用之物,几乎皆需依赖关内长途转运,跋山涉水,靡费甚巨!而当地所能征缴之税赋,几乎微不足道。”
“每年投入犹如泥牛入海,不见回报。长此以往,恐成朝廷难以承受之重负,足以耗尽国帑,动摇国本。”
最后,他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毕自严,语气沉重:
“更何况,兵者,凶器也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。自古大军一动,粮秣、犒赏、抚恤,耗费何止千万?陛下此次御驾亲征,动员数十万大军,转战数月,虽获大胜,然则……”
“毕尚书,我户部国库,如今恐怕早已捉襟见肘,入不敷出了吧?如此情形之下,又如何还能有余力,去支撑这新设之都督府与经营那片极北苦寒之地的无底洞?”
黄克瓒这番鞭辟入里、直指核心的考量,如同给热烈的气氛泼了一盆冷水,让众人从胜利的兴奋中逐渐冷静下来。
王在晋、徐光启等人也微微颔首,显然,黄克瓒所提出的,正是他们心中虽未明言,却同样存在的深切顾虑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掌管天下钱袋子的毕自严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
毕自严迎着众人探究、忧虑、期待交织的目光,脸上却并无众人预想中的愁苦与沉重,反而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、混杂着深深困惑、难以置信乃至一丝荒诞的神情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先轻轻叹了口气,仿佛自己也无法理解即将说出的真相。“黄部堂所虑,句句在理,深谋远虑,皆是老成谋国之言。”
毕自严先肯定了黄克瓒的担忧,随即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异常奇特,“若按常理度之,经营辽东、恢复奴儿干都司旧疆,确需倾国之财力。陛下此次亲征,按以往规模,耗银近千万两,粮秣数百万石,亦属寻常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组织语言,然后才用一种清晰的、却仿佛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语调,缓缓道出:
“然而,据户部有司存档、调拨票据逐一核实,自陛下誓师出征,至辽东捷报传回,我户部……实际调拨往前线的粮秣,总计,”
他刻意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,“二十万石。”
不等众人反应,他继续道:“所支应之银币,总计,”他再次停顿,目光扫过众人瞬间凝固的表情,“不过三十万枚。”
“……多少?”王在晋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,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。
黄克瓒捻着胡须的手停在了半空,徐光启微微张开了嘴,愕然之色溢于言表。
“毕部堂,此言……当真?王在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颤,“二十万石粮?三十万枚银元?这……这如何可能支撑十数万大军远征数月,转战千里,乃至最终犁庭扫穴,攻克坚城,取得如此辉煌之战果?这……这绝非寻常道理所能解释!”他的表情明确写着:你老小子怕是在骗我。
毕自严看着众人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愕,苦笑着补充道:
“而且,这其中超过八成之款项,是用于支付征用民夫、骡马之脚价银、沿途车船之损耗维修,以及赏赐协助转运之地方卫所官兵的开拔银、犒劳银。
真正直接用于战阵厮杀、前线犒赏三军将士之开销,少之又少。”
文渊阁内,又又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。
先前黄克瓒关于“靡费甚巨”、“入不敷出”的质疑,言犹在耳,此刻却被毕自严这组低得不可思议的数据,映衬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。
皇帝不仅打了胜仗,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旷世大捷,开拓了疆土,解决了困扰帝国数年的心腹大患……而且,几乎没花朝廷多少钱?
这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。一种更深层次的、源于未知的震撼,取代了最初的喜悦和随后的忧虑。
一个巨大的、盘旋在每个人脑海中的疑问,几乎要破茧而出:“那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,究竟是如何做到的?”